六、

「疲憊,空盪在陰冷濕暗尾隨著的身子裡。
路旁景像偶爾閃過的事物,是在乎前進與停留的剎那念頭。

改變,穿梭在殘酷現實折磨著的日子裡。
腦海盤旋偶爾掠過的問題,是選擇那要與不要的唯一想法。」


自從那次和家裡鬧翻了,似乎整個家都變了,卻又像是一切不曾發生。
變了的是家裡的氣氛,似乎變得凝重,連空氣都像是會壓的人喘不過氣。
不變的,是我和家人的冷漠,和往常一般,不曾打過招呼,不曾同桌吃飯。


那個家,像是沒有我這麼一個人,我每天都關在房間裡,也幾乎很少出現在他們面前。


我也忘了我是怎麼渡過那段可怕的生活。


有時從房門外傳來他們的談話聲音,都讓我覺得虛偽刺耳。
或許整件事就在他們來說像是一場惡夢而已。
又或許對他們而言,他們還有他們的生活要面對。
但對於我來說,那不僅是一場夢魘,更像是殘酷的現實。


我還是逃離不開那個家,我只能寄居在那個或許是只有我憎恨的家。
我無處可去。

吃飯怎麼辦?我不想面對著他們像是嘲笑的臉孔,像是在說著:「還敢出來吃飯?不是不要這個家了嗎?還知道餓?」

那段日子,我三、五天才吃一頓,不是吃泡麵,就是在半夜溜出房門,吃著他們的剩菜剩飯。或許很愚蠢,或許也像是我一個人無謂的抗爭。

但我仍是這麼地持續下去過日子,和他們劃清界限,守在只有我一個人的房間裡。
連上廁所,都是忍到半夜時才去。


我為什麼這麼堅持?又那麼地固執?那麼地任性?
真的,真的不知道。連我在堅持什麼?固執什麼?任性什麼?
我都不知道。


也許,我堅持著已經不屬於那個家。
也許,我固執著認為我不需要他們。
也許,我任性著以為,我得到真正的自由了。


但我卻逃離不開那個家,卻依然得看見他們也同樣僧恨我的眼神。
卻從未感受到自由的喜悅。

反而,更加被緊緊地束縛住,而且還是被自己給關了起來。
長達近半年。



這樣的日子,一直到,另一件事的發生,才開始有了變化。
那件事,就是我的母親,得了癌症。


那一天,他,我的父親,從國中開始我就從未叫過他一聲,他竟然主動地開口跟我說了那麼一句話:

「你能不能去醫院照顧你媽?我還得工作,晚上才有空,妹妹還小,還要讀書,你白天能不能去陪陪她?」


他第一次主動開口跟我說話,還塞了兩仟元在我手上。
這也是第一次他不再以憎恨的眼光看我,那一瞬間,我才感到之前的行為,就像小孩子鬧彆扭一般愚蠢。

而所有的不愉快,也像是彼此都默默地達成共識,不必再計較了。



他沒有再多說些什麼話,他和我,都有著同樣的固執。
關上了房門,我獨自在房間裡,又回想起曾經在醫院裡,他和母親照顧我的回憶。


我去了醫院,母親躺在病床上,剛動完手術,進入做化學治療的階段。
她瘦了許多,頭髮也變得窸窣零落,手臂上插著點滴的針管,慢慢流進她體內的,是不僅會殺死殘留的癌細胞,也同時會破壞自身免疫系統及其它細胞的化學藥劑。


化學治療就像一把雙面刃,或許可以讓人有延命存活的機會,但卻也要面臨它副作用的考驗。


生命,在病魔眼前,是如此的脆弱不堪。
她的臉色十分蒼白,旁邊地上還擺著一個臉盆,裡面都是她的嘔吐物。
身旁還有一個透明小袋子,上面接著一根透明管,連到她手術完的位置。
血水膿液,就從那管子滑進用來收集的小袋子裡。


病房裡充斥著一股濃濃的藥水味,和嘔吐物混合的味道。
她看見我來了,也沒說什麼,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。

我也望著窗外,在這病房裡,不僅面對父親是那麼的無話可說。
連面對母親,我們之間也都找不到開口的理由。


沉默裡,我一直再猜想著,她那毫無表情的憔悴臉頰中,透露著什麼樣的思緒?
是傷心嗎?還是遺憾?更或是後悔?

我可能想太多了。
就算她傷心遺憾,甚至後悔,都應該不會是因為我。



在所有人眼中,我只不過是個叛逆又任性的小孩。
一個不願承認現實並接受面對的小孩。
就像他們說的,總是不會想,長大了也不會想,頭腦始終無法開竅。

到了黃昏,護士進來要幫她清潔換藥,看見了我。
笑著說:「來照顧你媽媽嗎?化療會很辛苦,家人的鼓勵和支持,是很重要的喔。」


簾幕拉了起來,我還在想著護士剛說的話。
家人的鼓勵和支持?

我不是也渴望著家人的鼓勵和支持嗎?
那為什麼渴望如此的我,卻又變成現在這個樣子。
連面對家人都是充滿著尷尬。


這樣的生活是誰造成的?他們嗎?我嗎?
我總是任性的認為,是他們不懂我的想法。
他們也總是固執的相信,是我的想法有問題,他們並沒有錯。

這樣的惡性循環不斷重覆。
一切不過就只是個選擇,他們選擇要不要退讓一步。
而我選擇要不要接受,接受自己的心,曾經不顧任何人而封閉。
要不要重新開啟。

就這麼簡單。
但越簡單的選擇題反而越難決定。



躺在病床上的她,在護士走了之後,我聽見了她說的那麼一句話:
「我還要不要選擇繼續活著?活著‧‧‧好苦。」


我看見了她眼角滑落的淚水。
我相信,她也看見了我,流下的眼淚。

都是贖罪的眼淚。


※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 ※


她出院之後,頭髮已經掉光,每天夜裡總會難過的嘔吐。
化學治療也並非是一次做完,而是分成好幾次。
一次次都得忍受那種折磨與痛苦。


曾經做過一個夢,在夢裡,媽媽牽著我的手,在一棟高樓上。
她望著我,手掌撫摸著我的臉,彷彿還感受得到她掌心傳達過來的溫度。
也是一樣像在演默劇。

整個畫面沒有聲音,她向我揮了揮手,然後就這麼從高樓墜下。
當然,我醒了,我居然真的害怕起來,害怕失去,失去我的母親。


後來,化療結束了。她也開始繼續重新面對生活。
所有的風波就彷彿這麼地休止,不再侵襲。

我並不知道,她一路走過來,尤其經歷了病魔的考驗。
對於人生,是怎麼面對,也不知道,我在這段時間,是否給了她什麼影響。


有時,在我們的生命中,任何一個人,偶然間在我們的人生中逗留了一下,留下了足跡,又離開,成了過客。而這些過客帶來的影響,我們自己都無法預料,連過客也不知道。

或許,在我的生命中,母親是一個過客,家人也是,在我成長的過程中,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影響力。相對於母親,我也只是在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。


我還記得,在入伍那一天,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坐長途的火車。
從台北到高雄。

當她說要買月台票陪著我時,我一口拒絕。
因為我害怕那畫面,我禁不起那麼沉重的感觸。
那種送行般的情景,我無法負荷。


當我看見別人的母親送他的孩子上火車時,我一點都不孤單。
這樣就夠了。

從不肯接受任何人關心的我,這樣就夠了。
太多,我反而不能承受。


新訓中心第三週放假,她從台北下來看我。
我在隊伍中唱著軍歌,一路迎向旁觀的許多家長。
我的目光不敢在人群中搜尋,我害怕見到那一個充滿關切的神情。

在她的身邊,吃著她為我準備燉好的豬心和雞湯。
深藏已久脆弱的堅強表面,全部瓦解。
崩潰的眼淚盡數落在雞湯裡面。


「在媽媽旁邊,哭沒關係,媽媽離開了,就不能哭給別人看到,知道嗎?」

我一直記得,也永遠都記得。



2002年2月27日。
我入伍當兵後,從新訓中心結訓,放假回家的那一刻。


我頂著小平頭,望向那道熟悉的鐵門,緩緩打開,踏了進去。
第一眼,我看到了她,她坐在沙發上,我像是想說些什麼,卻哽咽在喉嚨裡。


「回家了,就忘了怎麼叫了嗎?」
我笑了,用力地喊著:「我回來了,媽!」


我又看見了,小學時,同樣的笑容,母親的笑容。
這一幕,停格的畫面,留駐在我的生命中,好久,好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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