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入邊緣

聖誕夜。

台北，信義區。

慓悍的冷空氣黏膩在每一個包得有如肉粽般的行人身上。

這座城市的每間店家，在外牆玻璃，入口門前，或是內部裝潢，無一不例外地掛上、貼上、畫上各種應景的圖案或牌子，裝飾著這個聖誕夜，這個聖誕節。

如果沒有這些裝飾在「裝飾」著聖誕，或許沒有人會特別注意這個節日。
似乎有些本末倒置，但事實還真是如此。

沒有喜氣洋洋地鞭炮聲，紅包春聯，各個電視台的迎新節目，過年就不叫過年；沒有月餅文旦襯托，沒有烤肉的香氣一洩千里，中秋也不能叫中秋。

同樣地，沒有雪人圖案，沒有琳瑯滿目的聖誕裝飾，聖誕節也不能被稱為聖誕節。

華納威秀中庭。

一棵棵繞著許多小燈泡，載滿許多裝飾品點綴的聖誕樹前，都有個攤位。
有的是揹著把吉他，彈唱著聖誕歌曲；有的是捏麵人師傅，捏出一個又一個聖誕老人。

各式各樣的表演藝術工作者，在這裡販賣他們的夢想。

而其中有那麼一個攤位，前頭擺著一個牌子，上面寫著「聖誕夜，幸福專賣。」

攤主是位氣球藝術家，年紀並不大，是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。他戴著頂紅色聖誕帽，將手上鉛筆型條狀氣球，以令人嘖嘖稱奇的速度與手法，將其變化成各種物品或動物。

「Merry Christmas！你想要的幸福是什麼？」

攤主的名字叫張健朗，綽號蟑螂。當然，也可以稱呼他為小強。

這是他今晚第兩百八十九次喊著類似歡迎光臨的台詞，笑容依然職業地掛在臉上，三十度角的微笑，不偏不移。

其實小強並非以氣球藝術維生，真正的職業是電影出租店的門市員，只有每年的這一天，用自己對氣球藝術的興趣與天份，在這裡販賣幸福。

因為「幸福」，也該是這個聖誕的裝飾之一。

「喂！我是你女朋友耶，居然還擺出這麼制式的笑容。」
綁著一頭犀利馬尾的女友，挑著眉，裝出一副氣憤的表情。

「一時習慣，別介意。」小強的嘴角跨越過了微笑的角度，綻放的很爽朗。
「那麼，妳想要的幸福是什麼呢？」

「等等。」馬尾女友露出一絲狡黠的眼神，
「你今晚問了這麼多遍這個問題，換我問你，你想要的幸福是什麼？」

「這樣啊，我得好好想想。」小強摸著後腦勺，認真想著。


※


小強第二十一次開口說「Merry Christmas！你想要的幸福是什麼？」時，
對方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。

「我想和他在一起一輩子！」女方親暱牽著身旁男伴的手。

小強點頭，用氣球做出了兩個大戒指，雖然套手指稍嫌過大了些，但勉強還可以當手環用，同樣能象徵著讓兩人彼此永遠地套在一起。

女方很高興，接過氣球戒指，整個人往男伴身上貼得更緊。
原本月光照映下的兩道影子，此刻簡直是揉合成了一體，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形影不離。

「要多少錢？」男伴掏出皮夾問著。

「幸福是無價的。」小強這麼回答，目送著兩人甜蜜地離去。

能有一種極為渴求擁有某種東西的慾望，或是想法，應該是種幸福。


小強第七十七次開口說出「Merry Christmas！你想要的幸福是什麼？」時，
對方是個剛失戀的醉鬼。

在充滿溫馨氣氛的聖誕夜分手，或許帶著些許諷刺意味的浪漫。

「我想喝到死！幸福他馬的根本不存在！全都是騙人的！」
醉鬼搖著手上的酒瓶，激動吶喊著。

小強點頭，用氣球做出了一個巨大開瓶器，意味著可以開酒瓶開到爽、喝到掛為止。

醉鬼顯然很滿意，打了個酒嗝道謝離開。

「可以把自己喝到醉死，也是種幸福吧？」小強這般揣測著。

能夠毫不猶豫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，應該是種幸福。


小強第一百零二次開口說出「Merry Christmas！你們想要的幸福是什麼？」時，
對方是一群大學生。

「我想要很多很多馬子。」大學生A說。
「我想要中樂透，要很多很多的錢。」大學生B說。
「我想要每次考試都能ALL PASS。」大學生C說。
「我想要很多很多能實現的願望，這樣就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的幸福。」大學生D說。

小強點頭，先用氣球做了很多隻迷你馬給大學生A。

「瞧，很多的馬。」

接著用氣球做了一把烏茲衝鋒槍交給大學生B。

「這年頭，搶銀行比中樂透還容易。」

然後再用氣球做了一柄帶有尖刺的狼牙鎚，拿給大學生C。

「當你唸書唸到打瞌睡時，就儘管往腦袋上敲下去。」

最後，小強在一堆還沒吹氣進去的氣球裡，從中抓了一大把，神情鄭重地遞給大學生D。

「想要什麼，去做就對了。」小強丟了句頗似含有哲理的話。

可以擁有任何夢想，即使荒謬，應該也是種幸福。


而最讓小強印象深刻的，莫過於當他第兩百次開口說「Merry Christmas！你想要的幸福是什麼？」時，對方是一個小男孩，由父母牽著，不吵也不鬧，靜靜地走向自己的聖誕夜幸福專賣攤位。

「弟弟，你想要的幸福是什麼呢？」小強覺得這特別安靜的小男孩很有意思。

「想要一塊蛋糕。」小男孩沒有猶豫，斬釘截鐵說著。

「然後呢？」小強蹲在他面前好奇地問。

「然後一口吃下去。」

「就這樣？」

「就這樣。」小男孩用力地回答。

小強點頭起身，請小男孩父母稍等一下，轉身跑到附近的麵包店，買了個小蛋糕，巧克力口味的。之後再回到攤位，用氣球做了個很大很大的大蛋糕，草莓口味的。

「弟弟，這個小的蛋糕給你吃，大的蛋糕留作紀念。」

「謝謝。」小男孩隨即將小蛋糕一口一口吃進肚，再捧著大蛋糕露出欣喜的表情。

簡單而單純的滿足，對小男孩來說，就是種幸福吧。


而最讓小強傻眼的，是當他第兩百三十五次到第兩百五十四次，重覆說著「Merry Christmas！你想要的幸福是什麼？」這句話，對方都是同一個人。

一個不斷在攤位附近徘徊的十九歲女生。

「請問，妳想要的幸福是…？」小強心中疑惑，卻仍舊維持職業水準的微笑。

「繼續聽你講那句開場白。」十九歲女生回答。

「Merry Christmas！妳想要的幸福是什麼？」對十九歲女生說的第五次。
「Merry Christmas！妳想要的幸福是什麼？」對十九歲女生說的第十一次。
「Merry Christmas！妳想要的幸福是什麼？」對十九歲女生說的第十八次。

小強雖然感到莫名奇妙，但遵從顧客至上的最高法則，還是照要求說著。

「其實，聖誕節也是我的生日，所以我的願望是有個陌生人能對我連續講十九次聖誕快樂。」十九歲女生有些不好意思。

「早說嘛。」小強恍然大悟，「Merry Christmas！and…Happy Birthday！」

小強用了十三個氣球，做出Happy Birthday十三個字母，再用透明膠帶黏成一橫排，送給了那位十九歲女孩。

「真的很謝謝你。」十九歲女孩喜極而泣，抱著那串英文氣球並揮手和小強道別。

幸福，有時候也會出現得讓人摸不著頭緒吧？


※


幸福有很多種，也有很多種形狀、方式、種類、標籤…等等等等。

有時候幸福的模樣，猶如品嘗完甜點，舌尖在嘴唇邊旁打轉，舔去那一抹鮮奶油地淘氣俏皮；又或者像是怕羞地躲在人群後面，時而輕扯著衣角，時而逗弄著手指的孩童，帶著些徬徨與倔強，需要自己去將它牽出來。

那麼，自己想要的幸福是什麼呢？

「看到每個獲得幸福的顧客，有著滿足的表情，就是我要的幸福。」

這答案太官腔了，更何況這原本不就是今天晚上在這裡販賣幸福，顯而易見地目的嗎？

這樣肯定會再被挨罵。

小強更改了答案，決定以最容易擄獲芳心，極灑狗血卻也最真誠的方式來說。

「有妳在身邊陪伴，就是我最大的幸福。」小強很認真地說，
「那麼，第兩百八十九位客人，妳要的幸福是什麼呢？」

馬尾女友愣了會兒，驟然，她撲進小強懷裡，雙手牢牢環抱，依賴著那胸膛的溫暖。

「我想要就這麼抱著。」馬尾女友感動到有些顫抖。

「然後呢？」小強察覺到這對話似曾相識。

「然後一直抱下去。」

「就這樣？」

「就這樣。」

兩人的擁抱，洋溢著滿足氣味。


※


幸福，其實很簡單。

販賣幸福的人，也會懂得如何把握幸福。

這座城市的霓虹並沒有隨著夜深而逐漸褪去，反而越顯濃厚。
在這個聖誕夜裡，幸福持續裝飾著。

只要認為幸福存在著，它就不會消散。


「Merry Christmas！你想要的幸福又是什麼呢？」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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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：

套句電影小說《藍色大門》的最末段話：

我試著想寫出很多種幸福是什麼？幸福該如何呈現。

可是，馬的，現在才發現…

幸福這玩意，

怎麼寫都好像快描繪出來，又好像怎麼寫都寫不對味…

或許，幸福無法用單一解釋去定義，更無法每種都條列分類。也許隨手可得，你認為感受到它存在，它就存在；然而你若堅持根本沒有幸福這回事，那它也的確沒有。

而我的幸福就是，把這篇故事寫完，雖有很多不足之處，但每一個字句全都是我的幸福。


再額外補充一下，這篇故事裡，除了用遇到不同的人去刻劃出各種幸福外，其中較隱喻想表達的有兩個想法：

一、「販賣幸福的人，也會懂得如何把握幸福。」是我想詮釋「施比受更有福」的概念。

二、最末段的情節雖有些老梗，但重覆的對話是要加強表達，無論想追求的幸福是什麼？都需要這樣的直接而堅定的信念。



延申閱讀：「短篇」聖誕節的真相